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1929–2025,于一个月前刚刚去世)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道德哲学家之一。他曾在牛津大学、布兰戴斯大学、杜克大学和圣母大学等世界知名学府任教,备受学界追捧。
虽然我从未亲眼见过麦金泰尔,但他的著作让我意识到,我对世界的许多看法,其实并不源于神的真理,而是深受现代主义、自由主义价值观以及康德伦理学的影响。麦金泰尔指出:“我们所有人都是高度现代化社会的产物,身上都打着这种社会和文化的烙印。”
麦金泰尔最负盛名的著作《追寻美德:道德理论研究》(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于 1981 年问世,此后持续再版至今。这部论证缜密的著作已历经三个版本迭代,并被译为多国文字。他在书中提出:当代文化缺乏统一的哲学基础,导致我们“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层面,都已——若非完全丧失,至少是极大地丧失了——对道德的理解力”。正因如此,我们丧失了衡量道德论辩的基准尺度。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主张回归亚里士多德的美德伦理学(后来又加以修正,趋近托马斯·阿奎那的观点),以填补当今道德体系的空白。《追寻美德》是一部开创性的作品,影响了许多关于公共道德的讨论,也开启了他的三部伦理学系列,其余两部是《谁之正义?何种合理性?》(Whose Justice? Which Rationality?,1988 年)和《三种对立的道德探究观:百科全书派、谱系学和传统》(Three Rival Versions of Moral Enquiry: Encyclopaedia, Genealogy, and Tradition,1990 年)。麦金泰尔在其著作中始终强调:我们的文化患上了对历史的集体遗忘症,而善之为善的永恒价值也被世人漠视。
作为天主教徒,麦金泰尔在《追寻美德》中指出:“自由主义推崇的制度秩序,本质上会破坏人类美好生活所需的共同体关系。”通过将人类的美好生活指向“美德”而非自由主义,他为我点明了一种全新的理解圣经的方式。我开始明白,圣经所启示的,不只是信仰的真理,也是一种带着使命感的生活方式与德行追求,而这一切,唯有在基督徒群体和基督教传统中才能真实经历和扎根。
我十几岁到二十出头的那几年,一直是以康德式的自由主义者视角来读圣经的。我之所以顺服神的旨意,只是因为它清清楚楚地写在经文里。我不觉得需要思考“目的”(telos)、意义,或者形而上学。我认为,人生只要照着圣经去做就是了,对于那些认真思考上帝创造的人,我反而有些怀疑。在我看来,圣经就是一本指导生活的规则手册。
圣经给了我许多“该做”的命令,但我却完全没有感受到宇宙宏大的意义,也不了解加尔文所说的“神荣耀的剧场”。骨子里我其实是现代主义者,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我以为,只要认真阅读神的话语,就可以跟随神,却不需要去爱祂所创造的世界。我看不见神创造中的美好,也体会不到那份意义和目的。
直到后来,我开始阅读使徒教父和像约翰·加尔文这样的神学家,我的眼光才慢慢改变。他们引导我看到:这个世界本是神美好的创造,却因罪而败坏,迫切需要救赎主;但同时,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神的恩典与良善。因为普遍恩典的缘故,世界仍然洋溢着奇妙与美丽——这正是神的本意。这个世界有着明确的目的与意义,而这些应当成为我们道德思考的重要依据。
虽然我是借由这些前现代的资源建立起这种“反潮流”的世界观,但直到读到麦金泰尔后,我才终于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所经历的转变。《追寻美德》这本书提供了我一直缺乏的语言工具,也让我明白,为何当今公共领域的伦理讨论总是“争论多、共识少”:因为我们缺乏对“善”的共同定义。麦金泰尔写道:“在我们的文化中,似乎没有一种理性的方式可以促成道德上的共识。”相信这个世界为神所造、充满目的,必然会使我们与否认造物主存在的人在道德判断上产生根本性的冲突。正如麦金泰尔所说,不同的道德推理方式之间往往“不可通约”(incommensurable)(“不可通约”是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在《追寻美德》中使用的一个哲学术语,用来描述不同道德体系之间无法用一个共同标准来衡量或评判的状态。译注)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深受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影响的文化中,我曾以为人们对道德的分歧是不可能避免的现实。然而麦金泰尔让我看到,这其实是人类近代才发展出的崭新的生存方式——从宇宙尺度来看,我们文化抛弃道德传统不过是最近的事。在更久远的历史传统中,道德并不是像今天这样以功利计算为基础(这是文化上相对晚近的舶来品),而是建立在目的论——也就是 telos——认知之上。我们知道走时准确的手表是好表。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它存在的目的。
启蒙运动之前,人们普遍相信,每一样受造都有其真实且内在的目的。好的种子应该长成树;好的木匠应该打出结实的家具;男孩应该成长为男人。正如《箴言》16:4 所说:“耶和华所造的,各适其用,就是恶人,也为祸患的日子所造。”当我们活出神创造我们的目的时,我们就体现了真理、美善,也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那是一种“活得好”的生命状态。
《追寻美德》让我清晰看见,自己年轻时所持的那些现代主义前提其实是多么不堪一击。虽然我努力想做一个遵循圣经教导的人,但骨子里,我仍是康德式的。我以为,只要照着神说的“该做什么”去做,就足够了,却没有认真去思考神创造万物的本质与目的。而麦金泰尔通过他对德行伦理的提倡,帮助我更深地欣赏神所造的世界,也给了我一套更完整、更准确的语言,用来在公共领域中谈论道德问题。
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所留下的思想遗产,不仅仅是对古代伦理传统的重新发现。他还揭示了我们在启蒙时代所继承的一系列观念,至今仍在以各种方式让我们失望。举例来说,他在《谁之正义?哪种合理性?》中指出:“启蒙运动的遗产,是一种理性辩护的理想,而这种理想最终被证明是无法实现的。”因此,尽管我们自称活在一个理性至上的时代,道德论证却普遍沦为情绪主义(emotivism)。
在《追寻美德》一书中,麦金泰尔写道:“情绪主义的观点是……所有道德判断都不过是偏好的表达。”这种观点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表现性个人主义”(expressive individualism)在伦理层面的表现。四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已经习惯于麦金泰尔对现代文化的批判,但在他刚发表这些观点时,其实是极具争议性的。
麦金泰尔指出,我们在谈论道德时常常使用伦理语言,却早已忘记了这些语言的根基。我们忘了,每个被造之物都是有目的的;整个受造秩序都存在着目的。人也是如此:我们被造是有目的的。如果我们偏离了这个目的而活,就会陷入不满足与挫败之中。因此,麦金泰尔帮助我们理解现代性病症:这个时代让人的生命变得空洞无义。也难怪,麦金泰尔成了“后自由主义”(postliberal)和“整体主义”(integralist)思想体系中的关键思想家之一。不过,他的影响力远远超越这些政治思想领域。
在福音派当中,如今也逐渐兴起一股美德思维的复兴浪潮,这种思维深植于基督教传统之中,也体现在神所设立的道德秩序里。举例来说,凯伦·斯沃洛·普莱尔(Karen Swallow Prior)在《好书带来好生活》(On Reading Well)一书中,就展示了文学如何在我们内心中塑造美德。她与一批作家一道——无论自觉与否——其实都深受麦金泰尔思想的影响。此外,当提摩太·凯勒指出世俗的公义观念远远不够时,他其实正是在延续麦金泰尔对启蒙思想的批判。福音派基督徒其实可以从麦金泰尔的哲学中学习很多。
我对麦金泰尔持续不断的影响力深感欣慰,尤其是看到在伦理讨论中,人们重新重视“枢德”(cardinal virtues)和“神学美德”(theological virtues)。麦金泰尔让我认清了自己身上深植的启蒙式假设,也帮助我更好地阅读圣经,用历世历代基督徒的眼光重新看这个世界——一个充满真、善、美的世界。为此,我心怀感恩;我也盼望,他的思想能带给更多人同样的启发。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I Learned Virtue from Alasdair MacIntyre (1929–2025).